“拨云雾见青天”——论艺术的“隔”与“不隔”
2024-06-04 / NanguoBean   

很巧合,接触文学以来,影响我对文学评价的最重要的两篇文章刚好囊括了“古今中外”,分别是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和恰克·帕拉尼克(也许你没听过他的名字,但他的作品《搏击俱乐部》你一定清楚)的《六秒后你会恨死我,但六月后你会成为更好的作家》。而这两者都在强调写作“直观”的重要性。

忘掉抽象的概念

不妨先从恰克的文章开始说起吧。他告诉我们,写作不要走捷径,不要使用抽象的动词(这包括觉得,知道,明白,懂得,相信,爱和恨,是和有): “思考是抽象的。了解和相信是无形的。如果你只展现出物理活动和角色的细节,让你的读者去执行思考和了解,你的故事总会更有力。”就像下面的例子一样:

别告诉你的读者“丽莎恨汤姆。”

作为代替,像法庭上的律师一样据理力争,用细节说话。

展示出每一件证据。比如说:

“点名时,在老师叫到汤姆的名字之后的一喘气之间,在他应答之前的那个瞬间,就在那时,丽莎会小声叫出‘讨厌鬼’。就在汤姆说‘到’的时候。”

在你躲避“想”动词时,要特别注意“是”和“有”这两个平凡的动词。

比如说:

“安的眼睛是蓝色的。”

“安有蓝色的眼睛。”

“安咳了一声,抬起手在面前挥舞,把香烟烟雾从她的眼睛,蓝色的眼睛,中赶走,然后微笑道……

比起使用平淡的“是”和“有”陈述句,试着把一个角色是什么和有什么的细节埋进动作或者手势里。最基础地,这就是呈现而非讲述你的故事。

比起使用轻松的形容词表达人物的动作和神情,你应该提供各种各样的感官细节,诸如动作,气味,味道,声音,以及感觉。

诚然,人类的交流和知识的传承建立在抽象的概念之上,任何轻松的动词形容词,都是对作者所思所想的一种凝练、概括性的总结。花朵很美,草原很浩瀚,他很生气。人们很难抗拒这样直观轻松的写作与阅读体验,在短视频等泛滥的快节奏的当下更是如此。人们疲于猜测他人的心思,没有精力去思考、去研究、去琢磨,更希望能有直观强烈的感官冲击。比起从语气与措辞去揣摩屏幕那边的此刻的情绪,恰到好处的表情、表情包让人更精准地表达和理解彼此的用意;比起巧妙的构思和精心规划的节奏,从第一秒就汹涌而出的“梗”和“公式”才是沟通彼此的默契真谛。

然而写作不可以这样,写作和阅读都是需要慢下来的东西。

为何如此?这是因为感情的抽象虽然方便,但是抽象的过程中,必定会损失信息。比起一草一木的具体,每个人由于过往经历的不同,对于一个词可能会有不同的联想与认识。“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”,“我很忧愁”带给你的体验,远比不过“离人心上秋”,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;“我很害怕”带给你的感受,远不如我详尽地告诉你面前蟑螂轻颤的触须与闪烁的油光。

在叔本华的哲学理论中,不断强调“直观”(Intuition)的重要性,也就是审美中的“直觉”。直觉是囊括耳、口、鼻、目、触觉、感觉的一切。美学和科学的本质不一样,科学的顶峰是概念,例如量子力学,计算科学,每个概念囊括了许多知识和内容,概念是“类”的划分;而美学的顶峰大多是一物象,是巴洛克时期的光影,是蒙娜丽莎的微笑,是断臂的维纳斯……然而又不仅限于物象,更是物象背后所代表的全体。美的顶峰,不是抽象的,一定是具体的、直观的,是“目遇之而成色,耳闻之而成声”的。

其实科学的尽头也是这样统一的美啊,欧拉公式,麦克斯韦方程组,图灵机,1:9:27的石碑……不难理解为何哥德尔不完备理论逼疯了它的发现者,这不完备的理论破坏了宇宙简单协调的可理解性,破坏了数学家追求的最终极之美。

咳咳,扯得有点远了。总之就是,引起读者直观(Intuition)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,作者的创作才华正体现于这样的艺术直觉。

永远记住,你自己的感情是无法让人感同身受的,你自己的悲剧在他人面前不值一提。好文章为什么能让人共情?因为它们写出了共同的思想,它们通过文字唤起了读者自己心中类似的经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,好文章只是镜子,能打动他人的,永远只有他人自己。好的作品需要读者的想象才能够完整复现,这也就是“作品不但属于作者,也属于读者”的深意。现代我们称之为西方的“接受美学”——一切文学作品的价值,都由创作意识和接受意识共同产生。

“直观之知识即经验之知识”,概念是抽象的、逻辑的,但“经验”是具体的、亲历的。而所谓的审美和文化,就是在直觉的范围中积累而形成的默契与共识。

诗歌中的直觉

所以从抽象到具体,这是写作最重要的一步。而写作中,体现的最为显著的,便是诗歌。诗歌,正是比兴的艺术,直观和联想的艺术。

那位提出了“人生三大境界”的王国维,在《人间词话》里用“隔”与“不隔”来描述诗词不同的境界:

问“隔”与“不隔”之别,曰:陶、谢之诗不隔,延年则稍隔矣;东坡之诗不隔,山谷则稍隔矣。“池塘生春草”,“空梁落燕泥”等二句,妙处唯在不隔。词亦如是。即以一人一词论,如欧阳公《少年游·咏春草》上半阙云:“阑干十二独凭春,晴碧远连云,二月三月,千里万里,行色苦愁人。”语语都在目前,便是不隔。至云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”,则隔矣。白石《翠楼吟》:“此地,宜有词仙,拥素云黄鹤,与君游戏。玉梯凝望久,叹芳草萋萋千里。”便是不隔。至“酒祓清愁,花消英气”,则隔矣。然南宋词虽不隔处,比之前人,自有浅深厚薄之别。

这里,王老先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,这也是以前的评论者一个通病(你自己也“隔”了啊!)。索性我们可以从后世大家的评论中得到更详细的解释:

在这些实例中王先生只指出隔与不隔的分别,却没有详细说明他的理由,对于初学似有不方便处。依我看来,隔与不隔的分别就从情趣和意象的关系中见出。诗和其它艺术一样,须寓新颖的情趣于具体的意象。情趣与意象恰相熨贴,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,便是不隔。比如“谢家池上”是用“池塘生春草”的典,“江淹浦畔”是用《别赋》“春草碧色,春水绿波,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?”的典。谢诗江赋原来都不隔,何以入欧词便隔呢?因为“池塘生春草”和“春草碧色”数句都是很具体的意象,都有很新颖的情趣。欧词因春草的联想而把他们拉来硬凑成典故,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”意象既不明瞭,情趣又不真切,所以“隔”。

朱光潜 《诗的隐与显》

朱先生告诉我们,要将情趣寓于具体的意象,而非为了意境之深,格律之美去搬运生硬的典故,去玩弄空洞的辞藻。典故同样也是对于感情的抽象,这样的“超链接”在诗中,让不懂得背后典故的人不知所云,查阅资料时也强行打断了沉浸的心流,实在令人烦躁;即使懂得典故的人,也需要去咀嚼去体会,一旦多了这个消化的过程,诗词的韵味就十不存一了。何况,上词几个典故全不相关,除了辞藻和声韵的形式美以外,再感觉不到共同的寓意了,画面割裂,情感全无。古往今来,能将典故融于句中而不害其意的,也只有辛弃疾这样“能品而几于神者”这样的人了。

「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」
「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不如饮美酒,被服纨与素。」
写情如此,方为不隔。
「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」
「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。野茫茫。风吹草低见牛羊。」
写景如此,方为不隔。

王国维 《人间词话》40、41条

这里需要注意的是,隔与不隔,不等于隐与显,更不等同于深奥与浅薄。《唐伯虎点秋香》里的“谁人够我惨”足够直抒胸臆,但只有无厘头,而没有不隔之美;“枯藤老树昏鸦,古道西风瘦马”,无一动作无一情,然而那股凄凉与愁苦却直入人心。钱钟书先生的这段话理解更为深刻:

有人说“不隔”说只能解释显的,一望而知的文艺,不能解释隐的,钩深致远的文艺,这便是误会了“不隔”。“不隔”不是一桩事物,不是一个境界,是一种状态(State),一种透明洞澈的状态——“纯洁的空明”,譬之于光天化日;在这种状态之中,作者所写的事物和境界得以无遮隐地曝露在读者的眼前。作者的艺术的高下,全看他有无本领来拨云雾而见青天,造就这个状态。所以,“不隔”并不是把深沉的事物写到浅显易解;原来浅显的写来依然浅显,原来深沉的写到让读者看出它的深沉,甚至于原来糊涂的也能写得让读者看清楚它的糊涂。

清水出芙蓉,去除虚伪的粉饰,拨开眼前的云雾,让诗歌回到其“真”,这便是“不隔”的真义。诗歌之情之景,全在于“”,不真就不能动人,不真就无法产生美感,“诗人篇什,为情而造文;辞人赋颂,为文而造情”。话语都在眼前,情感都在言外,情感如此,景色也是如此:

美成(周邦彦)《青玉案》词『叶上初阳乾宿雨。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。』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。觉白石(姜夔)《念奴娇》、《惜红衣》二词,犹有隔雾看花之恨。

王国维 《人间词话》

周邦彦寥寥数字,便写尽荷之神理,相比之下,姜夔“嫣然摇动,冷香飞上诗句”终究隔了一层,没有把握住眼前物象的本质。

阅读即是复制

王国维说到“文学之事,其内足以摅已而外足以感人者,意与境二者而已。上焉者意与境浑,其次或以境胜,或以意胜。苟缺其一,不足以言文学。” 一位优秀的诗人,脑海里的情与景是统一的,将脑海中的神韵物化于文字,而不损害其原意,也是很重要的一环。因此,注重修辞和声韵本不错,但不可“以词害意”。

再度回到前文提到的“接受美学”中来。作者的文字,必须由读者结合生活经验和主观的想象具体化,才能够实现原本的创作意图。自然,这里面占据了绝对主体的还是作者的地位。作者需要将所体会到感受,化作足够鲜明的艺术境界,再结合流畅的词采音律,才能快速唤起读者有关的生活、审美经验,形成相应的联想,在自己的脑海中“创造”亦或是“复制”一个类似的境界。

因此,隔与不隔全在乎于文字的力量,在乎于文字中蕴含的信息能否足够快速、足够明晰地传达给读者,最终复制成相近的画面与体验,而非支离破碎的审美余波。

意象堆叠与蒙太奇

电影遇到的挑战显然更难。除开流畅、惊艳、激烈的动作外,另一个普遍评价电影好坏的标准是“画面感”。画面感是《悲惨世界》里,冉阿让在山巅的释然;是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,安迪在暴雨中仰面无声的呐喊;是《楚门的世界里》,楚门在离开时最后的回眸;是《海上钢琴师》那漫长的下船阶梯……

为何明明是动态的电影,却如此注重“静态”的画面感的设计?

我们不妨结合另一个电影的常用手法“蒙太奇”来看待。蒙太奇将若干画面依次展示,通过观众的脑内补足,形成完整具有逻辑的叙事。蒙太奇是一种非常符合生理规律的设计:人的狩猎本能,使得人对快速运动的事物更加敏感;此外,对于间隔的事件之间的逻辑不足,也是扎根于每个人的思考之中的。蒙太奇通过这样的技巧,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,留下极深的印象。

那么极具画面感,却近乎静止的“长镜头”呢?如果说蒙太奇是通过时间上的纵向堆叠进行叙事,那么画面感就是通过空间的意象堆叠(当然意象并非越多越好),带动情绪进入高潮。在一个漫长而非只有几帧的镜头中,观众可以注意到画面各式各样的细节,注意到整体的构图,从而留下极深的印象。

个人认为,好的电影,一定是能牢牢吸引住观众注意力的。所以蒙太奇或是长镜头都不可滥用,前者重复出现会引起疲劳,后者则会让人觉得抓不住重点而无聊,而这两种都会让大脑无法吸取电影传达的信息。所以一个好的导演能平衡叙事的部分与“抒情”的高潮部分,把握好整体的节奏,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,这是最重要的事情。

影响每个人对不同电影的喜好因素中,也许有很大一部分出于对电影节奏的适应吧。对我来说,《流浪地球2》整体偏快,激烈的战斗部分过多,同时叙事切换太频繁;而大多数文艺片,我能理解每个画面的美,每个固定机位长镜头的内涵,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注意力涣散。珍惜对得上自己电波的电影吧!

参考资料

  1. 黄葆真《什么是隔与不隔》
  2. 老街味道人间词话为何说池塘生春草不隔 而谢家池上“隔”?
  3. 《文艺争鸣》刘峰杰王国维“不隔说”新论
  4. 《王国维评传》第七節 “隔”與“不隔”
  5. 张列驰王国维的“隔”与“不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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